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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恋

    

初恋



    池素推开宿舍门,她掐准时间,给meimei打过去视频电话,这会儿对方应该也已经吃完饭,其她舍友还没回来,所以她没去阳台。

    今天是开学第一天,不知道小羽会不会习惯。

    “姐。”

    视频接通,meimei鲜活的脸跳进屏幕里,池素自己都没察觉嘴角上扬了像素点的距离,对方背景是卧室。

    “吃完饭了吗?”

    池素声音柔软地问。

    “吃完了。”

    meimei和她打视频时,总喜欢把脸凑得离镜头很近,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在心不在焉地和她聊天,而专注地欣赏自己的美貌,那双圆润的大眼睛就在她面前缓慢地眨,像个漂亮的洋娃娃。

    两人一如既往地冷淡寒暄,池其羽说学校还行,就在这时候,门锁被人刷开,宁均禾也回来了,她刚想吐槽难吃的晚饭,见池素在打电话,还算礼貌地生生打住,识趣地比个噤声的手势。

    拉开椅子坐下后,还是偏头顺嘴问句“谁啊?”,池素不情不愿地告诉对方是在和meimei聊天,自来熟的宁均禾来兴趣地凑过脑袋,她实在是好奇这个妹宝女的meimei长什么样。

    其实也怪不得她,大一时候,池素每个节假日和周末都会坐飞机回去,繁杂又没有喘息机会的行程让她惊叹对方简直是超人,池素说meimei一个人在家她不放心,宁均禾怀疑这就是她总睁不开那半阖的眼的原因。

    见到陌生人出现,池其羽也不怼脸了,而是稍微拉开距离,规矩地乖乖坐好等jiejie介绍,好在宁均禾热情,立刻熟络地同她打招呼,她也腼腆地挥手。

    “我是你jiejie的舍友,meimei你好呀~”

    “jiejie好。”

    池素不动声色地咬住后槽牙,臼齿间碾磨着无声的诅咒,她听着熟悉的音色喊着别人熟悉的称呼,感觉被冒犯到般烦躁,两人的性格如她所预期那般一拍即合,叽叽喳喳地吵吵闹闹。

    她总有种错觉,小羽只能喊她一个人jiejie,这是个亲密的称呼,是她应得的、理所应当的奖赏,她应该只看着她,该收敛磅礴的滥情,就只看着她,看她怎样为她疲惫、为她撕心裂肺。

    骨骼被捏得阵痛,连结的血缘逐渐开始沸腾,于是两人聊得正欢,一只手臂就突兀地横向中间。

    “时候不早了,早点休息。”

    “哦,那jiejie们再见~”

    池其羽笑眯眯地和宁均禾拜拜。

    她几乎在瞬间挂断电话——她还等什么?等两人情意绵绵地再互道晚安吗?她还在这里呢。

    宁均禾压根没看出池素眼底淤泥般的忮忌,正常人绞尽脑汁也不会觉得方才合理合规的言论哪儿触碰到不对劲,她甚至还不知好歹地感慨,

    “meimei长得真可爱。我要是也有个meimei就好了……”

    完全在挑衅。池素眼皮愤懑地抽动神经末梢,得寸进尺?她甚至难以忍受这般的赞扬,这对她来说,是赤裸裸的侵犯,宁均禾仍不知所谓,毫无知觉,那种纯粹的、毫无阴霾的欣赏,和讥讽没差别。

    直到对方甩门出去,宁均禾迷糊地靠向椅背,脑中勉强地转过弯——呃,池素咋了。

    “池素。”

    和她擦肩而过的女生脸红地用胳膊肘捅捅并行的同伴。

    “你不会人家联系方式还没要上吧?”

    同伴扫眼远去人的背影,恨铁不成钢道。

    “我不好意思嘛。她问我为什么加她怎么办……我总不能说是觉得你长得特别好看吧。”

    “服了,你就这么缩着吧,幻想池素哪天踹开你宿舍的门,说请和我恋爱吧。”

    池其羽的高中生活确实中规中矩,说不上有趣说不上无趣,只是最近——L将一罐蜜桃乌龙饮料劈开她课桌上午后涣散的空气,铝罐底与桌面碰撞出短促的钝响,瓶身凝结的水珠已在少年掌纹里溃散成一小片潮湿地图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说这看起来很好喝吗?我给你多带了一瓶。”

    心动总是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的。或许是少年纯粹的分享,池其羽转着笔,罐装的图案饱和度太高,太甜蜜,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有点紧张,喉间涌起气泡水带来的刺激。

    “谢谢。”

    许知意揶揄地模拟少年的腔调,她目睹好友脸颊上原初的淡红,仿佛被这句戏言又刷上层更明艳的羞赧,

    “他是不是喜欢你啊?”

    她吐出这句精心设计的、裹着糖衣的明知故问。

    后来因为考试调整座位,也不知道是L偷偷提议的,还是缘分,两人阴差阳错地坐到一起,许知意坐到她的斜后方。

    此刻,那两颗年轻的头颅因几何证明题而无可避免地靠近,发梢几乎要触碰在一起,形成私密的、排斥外界的穹顶。光线中浮动的尘埃在他们周围缓慢盘旋。

    “好甜蜜哟~”

    那惯例般的、拖着慵懒尾音的调侃再度响起,轻飘飘却精准地刺入那片狭小的空间。

    “许知意你有毛病是不是?”

    池其羽蓦地扭过头,嗔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好友,眼波却虚浮地掠过少年微怔的侧脸,旋即像受惊的蝶翼般急急收回。

    尽管如此,两人之间薄的和窗户纸般的青春悸动谁也没率先戳破。

    对池其羽来说,很大原因是池素,毕竟对方算是千叮咛万叮嘱,不可以早恋,她其实并没有见过jiejie发脾气,可那种潜在的、近乎本能的威慑,却比任何具象物更令她生寒,她连jiejie的冷暴力都受不了。

    印象最深刻的是,好友过生日,jiejie嘱咐她晚上一定要回家,但那时候一群初中孩子在独栋别墅里玩得不亦乐乎,直到天光稀释了夜色,直至疲倦让狂欢显露出它皱巴巴的衬里,她才拖着灌铅似的躯壳推开家门。

    晨霭从后花园的窗透过给客厅蒙上层清灰的纱,万籁俱寂里,唯有落地钟的秒针在切割时间。

    然后她看见了——jiejie端坐在沙发正中的背影,一动不动,她那时候还没察觉出静谧的诡异,只是干涩地说句“我回来了”。

    鞋底刚触及到台阶的第一级。

    “池其羽。”

    三个字,她的全名,被jiejie用平静的语调掷出,抬起的脚悬在半空,脊椎窜上线细锐的刺痛,她才感到大事不妙。

    “jiejie……”

    她心虚地转过身,脚底与地板摩擦出细微的粘滞声,挪到沙发边。距离被压缩,jiejie身上那股冷冽的、类似琴房松香的气息清晰可辨。

    “昨天为什么没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我忘记了。”

    这苍白的辩词连她自己都难以吞咽。

    “忘记了?”

    一声极轻的哼笑,不是从唇间,而是从鼻腔深处逸出的气音,短促,池其羽仿佛被猎食者盯住般,皮肤警觉地泛起阵细密的颗粒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会忘记?”

    追问来了。

    这种刨根问底的问法压根不是用来知道答案的,是用来审讯的。

    池其羽找不到像样的回答,精致的羞耻感升腾起来,对错误的愧怍——是的,我为什么没有听jiejie的话按时回来呢?伴随委屈、不甘,时间开始畸变。

    停顿被拉成凝胶的、令人窒息的海。她被要求为团混沌命名,为缕雾气定罪。这强行的因果建构,比错误本身更暴力地撕扯着她存在的连贯性。

    “你知不知道,我上完晚自习还得去找你?”

    “我又没让你找我!”

    她忍无可忍,将下唇咬得发白。

    “滴答滴答”,jiejie没有继续说话,擦着她的肩膀上楼,池其羽僵立原地,知道自己过分了,倘若她还小,应该可以照旧哭着扑到jiejie怀里道歉,但是青少年骄矜的自尊心不允许她这么干,于是两人第一次不欢而散。

    接下来几天中,池素都没有和她说话。

    那是刻意的回避和无视,充斥惩罚意味的疏离,被审视后又被摒弃的恐惧,日夜啃噬池其羽的心室,她不想被jiejie讨厌,这数日的冷战,于她而言不啻于场缓慢的凌迟,每寸寂静都切割着她惶惑的神经。

    终于击溃了所有扭捏的骄傲,最后她还是和小时候那样,在晚上敲响jiejie房间的门,嵌入jiejie身侧那片令人晕眩的温暖里。

    矜持与戾气瞬间坍圮,她将湿漉漉的脸庞埋进jiejie的颈窝,肩膀因剧烈的抽噎而颤抖。断续的呜咽与灼热的泪水,是她唯一能组织的语言。

    她再也不想经历一次。

    然而人心深处总蛰伏着某种悖逆的贱性,越是不让做的事情,就越是蠢蠢欲动。

    那身影、那低语、那每次在校园转角刻意又“偶然”的相遇,都因这层“不许”的阴影,被镀上了层危险而迷人的光泽。

    那个夜晚没有月亮,稠密的黑暗包裹着城市。在教学楼后侧被暖黄路灯切割出一半阴影的僻静处,对方因紧张而微颤的告白声,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。

    池其羽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肋骨后急促地撞击,混合着罪恶与狂喜的战栗窜过椎骨。她听见自己的声音,轻而坚定,穿透凝滞的夜色,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自此拉开隐秘的初恋。

    然而,正是这种随时可能被洞察、被捕获的恐慌,为每次仓促的触碰、每句加密的爱言,注入近乎昏厥的甜腻。